【原创】美人【白雪公主新编】
·改编自格林童话《白雪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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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皇后还是一个闺中的小公主时，大家就说她是个美人坯子。小公主的头发像墨一样黑，双唇像玫瑰一样鲜红，皮肤像雪一样洁白，眼眸像星星一样明亮。她穿着漂亮的洋裙坐在椅子上，膝盖上趴着一只猫的样子像个精致的洋娃娃，唇角含笑，不说话也不动。全国最有名的画家深深为小公主的美倾倒，提笔把这一幕画了下来。这幅公主的画像风靡了全国，以至于在公主的七岁生日的时候，皇城万人空巷、人满为患。举国上下的百姓都围在路边翘首以盼游行队伍，好一睹马车上小公主的芳颜。
大家都交口称赞，啊，我们国家有个多么美丽的公主啊！将来她一定能嫁给一个强大国家的皇帝，成为世界上最美丽最高贵的皇后殿下！所有人都以公主的美貌为荣。
可公主自己却不是这样想的。事实上，她早就厌倦了身边的一切。她不想在阳光灿烂、院子里百花齐放的春日下午被关在房间里学钢琴和贵族礼仪；不想在头上顶书本靠墙角以纠正自己的举止，不听话还得挨宫廷教师的戒尺；她不想节食，不想晚餐几乎只是蔬菜，更不想为了穿下牛皮腰封和高跟鞋忍受皮肉的折磨。她最厌恶的莫过于穿着繁复的裙子坐在椅子上动也不能动，抱着一只她并不喜欢的猫让别人给她画像。
公主想像哥哥那样穿着裤子骑马在草场上奔驰，拉弓射中远处飞奔的野兔，矫捷的猎犬和猎鹰环绕着他，那样多自由啊！她还想试着学火枪和武术，像骑士那样手持盾牌战斗，去攻城略地。她不止一次困惑地问教母和老师:为什么我不能去打猎？为什么我不能学打枪？
因为您是公主殿下。她们永远都这么回答她。打猎和打仗是男人们做的事，女人该做的就是嫁一个好男人，穿得漂漂亮亮的，然后生儿育女，什么也不做。这就是女人。特别是公主殿下，您要知道您不止是您自己，在您出嫁之后就代表整个国家，举手投足都受人注目。宫廷教师暂时把戒尺收了起来，补充道。
随着年岁的增长，公主逐渐有点明白了。她作为一名女人的使命就是嫁一个好国王，给他生儿育女，和他手挽手出现在晚宴上，其他什么也不做，只需要保持美丽。美丽是最重要的，因为如果皇后的美丽常驻，国王的心就常驻，皇后肩负的国家自然也青春永驻。
好国王喜欢什么呢？嬷嬷和老师们重复了一千遍:容貌要美丽，腰身要纤细，脊背要挺直，性格要良顺，举止要优雅。要做一个好皇后，这些必不可少。
公主也渐渐习惯了一切，哪怕春日庭院里阳光正好，玫瑰在花圃里开成道道彩虹，她也不想再在其中奔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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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十五岁的生日，举办了隆重的晚会。果然来提亲的使者挤满了皇宫大厅，人们都热切地议论着公主举世无双的美貌和温顺柔和的性子。都说哪国的王子有幸能迎娶这样一位公主，婚后的家庭生活一定会幸福美满。
而公主呢？她又在忍耐她最讨厌的时刻——坐在席位上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塑一样含笑，和皇后国王在一起接受提亲使者的朝拜。每个使者的腔调几乎都一模一样——手里拿着冗长的卷宗，郑重其事地朗读上面繁复的条款，条款内容都大同小异:两国联姻的政/治意义，两国经济互助计划，两国联姻后的外交局面改善……公主听得上下眼皮打架，却连一个哈欠都不能打，不能破坏这精致的妆容。
好在中间休息的时间到了，公主被允许出外转转透口气。她向自己的父母请安，便迈着优雅的步伐离去了。人们望着她的背影，又是一番赞叹公主的优雅可爱。
公主很快回来了，她的笑容还是那么优雅，没有一丝黯淡。可同为女性，皇后却敏感地察觉女儿的眼神似乎有一丝变化——有一丝动摇。皇后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因为在她十五岁的时候也是在晚宴上出去透了口气，无意中撞见与她一见钟情的邻国王子。可最后父母没有同意她的请求，为了国家的繁荣把她嫁给了现在的丈夫。
皇后知道作为女性，她和女儿能主导自己命运的机会少之又少。但她想帮女儿，像想帮以前的自己。
于是她在晚宴结束后来到公主的房间，问她:“女儿，你愿意告诉母亲在你去庭院之后发生了什么吗？是不是遇见了心上人？母亲会替你保密。”
公主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但神情非常悲伤。
皇后知道自己猜对了:“是吗，是哪位王子？你告诉母亲，母亲去帮你给父王求情。”
公主只是悲伤地笑着，说:“不，母后。谢谢您，我没事。我听从你们的安排。”无论皇后怎么问，公主都一句话也不说。
皇后也没办法，但她想安慰女儿，就悄悄把自己心上人送给自己的一面镜子放进了公主的嫁妆里。她希望自己当年如露水般转瞬即逝的爱情的证物能保佑女儿的情感顺遂。
后来公主出嫁了，嫁给了童话大陆上最强大的国家的新国王。新国王英俊潇洒、文武双全，深受百姓爱戴，是一位毋庸置疑的好国王。婚礼举办的那天，两国举国上下都沸腾了，人人都在庆祝这对郎才女貌的结合，都说这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婚姻。画家们铺开最长的画布，昼夜不分地绘画这对幸福的新婚夫妻。童话作家们耗光了墨水，纷纷把这桩婚姻写进最幸福的童话结尾。
是的，如果这是童话故事的结尾，一切就都完美了。
只可惜现实总是美中不足。在皇后与国王成婚的几年之后，两人还是没有诞下子嗣。
民间逐渐流言四起。一般的童话故事结尾都会有幸福生活在一起的大家庭，有好几个孩子和一对和蔼的父母，可国王和皇后没有。这么完美的结合，怎么会没有爱的结晶呢？人们揣测纷纷，虽然也有怀疑国王并不爱妻子，但更多的是关于皇后的传言——她的青春美貌和她生不出孩子有什么关系吗？没准她是用的邪恶的秘术永葆青春，代价就是永远不能诞下新生命？听说她一开始根本不认识国王，难道是贪图国家的富强，为了壮大母国的实力才处心积虑用巫术和美貌迷惑了国王？皇后在民间传说中逐渐成了一个十恶不赦的毒妇，甚至有人说她用活的婴儿烹饪油脂服用以永葆青春。总之，一切都是因为她太过完美，只是没有子嗣。
但是传说归传说，明面上民众们还是对皇后称赞有加。毕竟民众深深爱戴他们的国王，不想令他难堪。
而皇后呢？她最近多了个爱好，就是跟母亲送给自己那面镜子说话。她偶然发现那面镜子其实是一面会说话的魔镜，怪不得母亲说它能保佑自己。独居深宫的皇后不想求什么，只想让它陪自己说说话。
好在，魔镜是个很忠实的陪聊对象。皇后每天都问它:“魔镜魔镜，父皇和母后还好吗？”
魔镜回答:“亲爱的公主殿下，你的父皇和母后身体康健，无需担心。”
或是:“您的母后微恙，但很快会痊愈，请不要担心。”
然后皇后继续问:“魔镜魔镜，世界上最美丽的人是谁？”
“当然是您，高贵的公主殿下。天上的神女也不会有您这样美丽。”魔镜总是回答。皇后听着就笑了，她喜欢魔镜叫她公主殿下，好像她的青春年华还在，她还是那个一动不动也像个洋娃娃一样美丽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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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在皇后和国王成婚的第十一个年头，他们有了个孩子。那是个小女儿，美丽得一如皇后小时候。举国上下举办了盛大的宴会，有三千只野兔和一千只火鸡被宰杀，为了庆祝这个小公主的降生。
小公主天生的性格就像兔子一样温顺听话，不用父母的吩咐也可以一动不动地坐上一个小时让宫廷画师给她画像，像个精致的洋娃娃，比皇后当年更高贵美丽。她的皮肤像雪一样白，所以虽然皇后给她起名为达莉娅，但大家都习惯叫她“白雪公主”。
皇后宠小时候的白雪公主宠到不可思议的地步。她给白雪定做了很多华丽繁复的裙子和配饰，把她打扮成童话故事里的小精灵、橱窗里的洋娃娃，自从小白雪公主能自己穿衣服开始，皇后每天做的最多的事就是给她一件件地穿好看的衣服，像在侍弄一个真正的洋娃娃。而白雪公主的性格十分温顺，对母亲没有半点违逆的意思，也很有耐心，乖乖任凭母亲打扮自己。
国王虽然觉得有点不对，怀疑皇后这样的做法是否正常，但很快就被繁忙的国务分了心。算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公主嘛，本就应该被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嫁给王子。国王觉得，让女儿从小就认识到这点没什么不好。反而她应该以此为荣，因为她的美貌能给国家换来繁荣。
后来，白雪公主七岁那年从皇宫偷跑出去玩，不小心掉进了河里。好在被路过的农民救起保住了性命，可她的性格从此就变了。
她变得无比叛逆。再也不想听皇后的话，也不再穿那些层层叠叠的蕾丝、繁复的荷叶边和精致的刺绣。她更多的时候都是穿着一身雪白的便服在花园里奔跑，仅有一层薄薄的花边滚在裙摆上。甚至即使是皇后也不得不承认这样的女儿真的很美，她在阳光中奔跑的时候红润的脸庞像花圃里盛开的玫瑰，每一根发丝都被阳光镀金，闪闪发亮。
是的，一开始皇后当然不高兴。她跟白雪公主吵架，关着门防止仆人和大臣听到。皇后永远吵不赢白雪公主，她架不住女儿的连连反问:为什么公主不能跑？为什么必须得穿那些重的要死的裙子不可？为什么非得每时每刻都像个雕塑一样保持一种表情？为什么这？为什么那？皇后真想不到自己女儿小小的脑袋里装了那么多疑问，比那个年龄的自己多多了。一个疑问压下去了又有千个万个冒出来。所以往往吵到最后都是白雪公主摔门而去，而皇后在房间里歇斯底里发脾气，撕碎那些名贵的绸缎和蕾丝边，扯断绳子裙子上点缀的串珠在地上蹦跳。
后来皇后终于投降了。她终于明白自己一直在害怕，她害怕被女儿用陌生的眼光看着，害怕被女儿留在空空荡荡的房间里。她爱女儿，比什么都爱。她爱的是这个小女孩，是她天真无邪的灵魂而不是那精致美丽的肉体。
皇后不再在餐桌上提醒白雪公主注意礼仪，不再批评她到处乱跑在裙摆沾的泥巴，不再逼她穿那些美丽的裙子。尽管国王因此而与她们母女俩有些疏远，但她也不介意。不知什么时候，她变得想救自己的女儿。她想让白雪公主能活得自由自在，哪怕她成为全世界的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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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公主越长越大，出落得越来越漂亮。
皇后还是经常跟魔镜说话，可每次她问世界上最美的是谁的时候，魔镜都会说:
“亲爱的公主殿下，世界上最美的是您的女儿，白雪小公主了。”
“她叫达莉娅，不是什么白雪公主。”皇后纠正道。
魔镜笑了:“这很重要吗？大家只知道白雪公主。”
每每这个时候，皇后都会感觉脊背发凉。
她害怕她的女儿走上她的老路，因为美貌而被绑架成童话故事里的主人公，和完美王子结婚的完美公主，尽管他们之间一点爱情也没有。
一天晚上，皇后偷偷溜进白雪公主的房间。果然在梳妆台的最下面抽屉找到了一叠情书。是邻国的白马王子寄来的。连藏书的地点，女儿都跟她当年一模一样。皇后悲喜交加，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第二天晚上，皇后直接去找了白雪公主。
“你想去找他吗？”她直截了当地问，白雪公主不安地点了点头。
“别怕，我不会告诉父王。你拿着这些东西走，趁着夜色，越快越好，我给你准备了马匹……去他的身边，不管他是谁，然后一辈子都不要回来。”
白雪公主拿着皇后给她的一盒金子不知所措。
“别担心，我已经伪造了一封信，信上就说是我虐待你害得你逃跑的，你遇到谁认出你你也就跟他们这么说。”
“可是母后……你……”
“我没关系的。谁都知道我是个恶毒的皇后。”
白雪公主含泪拥抱了自己的生母很久很久。皇后抱着情窦初开的女儿，感觉她好像是一瞬间就长那么大了。仿佛在昨天，她还是那个在襁褓里咯咯笑的小婴孩。
白雪公主跑了，国王好像并不怎么惊讶。他告诉皇后他早就过继了表兄的孩子当继子，皇后甚至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她太专心于女儿，不知不觉夫妻俩已经相对无言。也罢，他不珍惜女儿，以后自有别人去珍惜她。
皇后甚至派了个猎人去森林里搜寻白雪公主，并且命令他将野猪的心脏交给国王，告诉他白雪公主已经死了。可无论是看了她伪造的书信还是看着伪装成亲生女儿心脏的猪心，国王都没有一点表情。
这个万民拥戴的明君什么时候冷血成了这个样子，皇后不知道。民间传言会怎么诋毁自己，她也不知道。皇后一直待在深宫里，像一只坐井观天的蛙，也不愿出去。
好在还有魔镜愿意跟她说话，她每天都要问:“魔镜魔镜，世界上最美丽的人是谁？”
“公主殿下，是您的女儿白雪公主啊。”魔镜回答。
“达莉娅现在还好吗？”皇后又问。
魔镜回答:“她和白马王子已经大婚，过得非常幸福。”或是“她贵体微恙，不过不需担心，会有宫廷医师为她诊疗。”
就这样，皇后每天就跟魔镜说说话，盯着庭院里的花发呆，时间不知不觉地流逝了。过了很多年。
皇后已经不美了。发黄起皱的皮肤像干裂脱漆的洋娃娃，她每天都早起梳妆打扮，弹钢琴、看书、看花，即使手已经颤抖不稳，都还优雅地挺着背拿刀叉仔细切牛排，她一步也不曾出这个深宫，每天就跟魔镜讲话。魔镜知道一切外面的事，可她什么也不想知道，只想问自己的女儿怎么样了。
“魔镜魔镜，达莉娅今天怎么样？她还好吗？”
“亲爱的公主殿下，您的女儿白雪公主很好。她和白马王子殿下已经有了孩子，是个健康的男孩。”
“太好了……是男孩啊，太好了。”
“魔镜魔镜，达莉娅和她的孩子还好吗？”
“他们都很好，亲爱的公主殿下。今天小王子和白马王子出去打猎，收获颇丰呢。”
皇后越来越老。渐渐地，已经看不清镜子里的自己了。化妆的手也抖得拿不稳眉笔了。她翻开琴谱想弹钢琴，消退的视力却怎么也没法捉住那些黑色小蝌蚪似的音符，只能凭记忆弹奏——记忆力也不怎么好了。
但她每天还是会跟魔镜讲话:“魔镜魔镜，达莉娅八岁的生日宴会是明天吗？”
“公主殿下，白雪公主早就过了八岁生日了。”
“对哦，我忘了，她已经十岁了……那，今天好像是出游的日子，你有看见达莉娅那件粉色的小礼服放哪了吗？就是上面有串珠那件。”
“公主殿下，那件衣服已经被您撕坏了，您忘了吗？就是二十年前您和白雪公主吵架的那次。”
“坏了啊，那没办法了……魔镜魔镜，你说我给达莉娅穿点什么好？明天就是她的十五岁生日宴了，有很多国家的使者会来提亲……”
“公主殿下，您的女儿白雪公主早就不在了。”魔镜说，“您忘了吗？在她七岁那年，她就已经掉进河里淹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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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至今仍然记得她在十五岁生日宴那天晚上，经过父母的允许她可以出去透口气。
她看见一名少女在草坪上奔跑，追逐一只逃跑的牧羊犬。少女双眸乌黑、脸颊红润，长长的卷发梳成利落的高马尾在身后轻盈地甩来甩去。少女穿的是皇后梦寐以求的紧身裤和马靴，像个男孩的打扮，自由自在地奔跑、呼喊。
皇后就在那一刹，心脏不听使唤地彭彭跳动起来。
她拼命追了过去。穿着高跟皮鞋，跑得她上气不接下气。好在少女追到自己的狗，终于停了下来。气喘吁吁的皇后忍不住喊出了声:“等等！”
少女停下脚步，惊讶地看着她:“你是公主殿下吗？”那声音像温暖的阳光。
“我是……你、你是？”皇后颤抖着问。
“我是弗尔公爵的女儿。”少女莞尔一笑，“今天好多人来参加晚宴啊，都是来给你提亲的吗？”
“嗯……是。是吧。”皇后说着，按捺不住砰砰狂跳的心脏。
“那我不打扰你了，我走啦！”少女灿烂地笑着挥了挥手。
“等等！”皇后忍不住出声叫住了她，“我……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吗？”
“好啊。”少女笑了。
她说:“我叫达莉娅。”向日葵般的笑容，让这个世界仿佛洒满了阳光。
Fin.
By.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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